1989年的秋天,张家坳的林晓梅正为相亲揪着心。
二十岁在乡下已是“老姑娘”,娘托媒婆寻来的赵家沟赵强,是旁人羡慕的“好对象”
代课老师,家里有两层砖房,院角还停着辆新“嘉陵”摩托车。可真见了面,赵强的白眼、话里的嫌弃,把她的期待浇得透凉。
饭没吃完就被婉拒,她攥着车把狼狈要走,赵强妈却突然追上来,喘着气拽住她:
“姑娘别急走,俺还有个小儿子,你要不要看看?”
01一九八九年的秋天,雨下得黏黏糊糊,像扯不断的棉线,把我们张家坳裹在一片潮冷里。山坳里的风带着后山松针的苦气,刮过晒谷场空落落的石碾子,再钻进家家户户的窗缝,连灶膛里的柴火都烧得没精神,冒出的烟也是慢悠悠的,绕着房梁打几圈才肯飘走。我叫林晓梅,那年二十岁。胳膊腿细得像开春刚冒头的柳丝,风一吹就晃,可心里头却藏着点不服输的劲——我是我们村唯一读完初中的姑娘,去年镇上罐头厂招工,我偷偷揣着娘给的两块零花钱去面试,厂长翻着我的初中毕业证,说“这姑娘识字,去包装车间记个数正好”。可没等我点头,娘就追来了,一把拽住我的胳膊,当着厂长的面就哭:“俺家姑娘还小,哪能让她去厂里受这份罪,迟早要嫁人的!”最后我还是没去成罐头厂。回村的路上,娘把我的毕业证揣进她的蓝布兜,说“女孩子家,嫁个好人家比啥都强”。可我知道,她是怕我去了镇上,就看不上村里的庄稼汉了。在张家坳,姑娘家过了二十还没婆家,唾沫星子能淹死人。前阵子隔壁王婶还跟我娘嚼舌根,说“晓梅这岁数,再挑就成老姑娘了”,听得我心里发慌,可真要让我跟村里那些只会扛锄头、连“之乎者也”都不懂的后生过一辈子,我又不甘心。娘急得满嘴起泡,托了前村的王媒婆四处打听。王媒婆是个快嘴的老太太,裹着小脚,走路却比年轻人还快,没过三天就上门了,手里攥着块花帕子,一进门就拍大腿:“晓梅娘,好事!赵家沟的赵支书家,大儿子赵强,比晓梅大两岁,是村小学的代课老师,家里盖的两层砖瓦房,院角还停着辆新‘嘉陵’!这条件,咱张家坳打着灯笼都找不着!”娘听得眼睛都亮了,赶紧去灶房煮糖水鸡蛋。我坐在炕沿上,手里捻着衣角,心里却犯嘀咕——赵支书是赵家沟的头面人物,赵强又是吃公家饭的老师,这样的人家,能看得上我这个山里姑娘?王媒婆看出我的犹豫,把我拉到一边,压低声音说:“晓梅啊,你别担心,赵强娘李秀兰我熟,是个实在人,就喜欢勤快、识字的姑娘。你去了好好表现,准成!”相亲定在农历八月十六,说是“双日子,吉利”。那天早上天阴得厉害,像是随时要下雨。娘从箱底翻出一件碎花的确良褂子,领口绣着朵小桃花,是她年轻时的嫁妆,洗得料子都发脆了,还特意用烙铁熨了好几遍。“穿这个去,显得体面。”娘一边给我扣扣子,一边念叨,“到了赵家嘴甜点,少说话多干活,别让人挑出毛病。”我蹬着我哥那辆“飞鸽”自行车,车座歪了,骑起来一颠一颠的,车后座用蓝布包着两斤红枣、一篮白面馒头——红枣是娘攒了半年的,白面馒头是昨天特意跟村头磨坊换的,在当时算是顶体面的礼了。刚出村没多远,自行车链突然掉了。我蹲在路边,手忙脚乱地往回装,油乎乎的机油蹭了满手,指甲缝里都是黑的。正着急呢,邻村的张大爷赶着牛车路过,看见我就喊:“晓梅,咋了?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“去赵家沟相亲。”我红着脸说。张大爷“哦”了一声,下车帮我装链条,嘴里念叨:“赵家沟的赵强啊?那小子我见过,穿个中山装,头发梳得溜光,傲得很,上次我去赵家沟送粮,跟他打招呼都没理我。你去了可得留心,别受委屈。”我心里更沉了,可事到如今,也只能硬着头皮去。折腾了半个多小时,链条总算装好了。我谢过张大爷,骑着车继续往前走。泥路被雨水泡得软烂,车轮子陷进去,溅了我一裤腿泥点,等到赵家沟赵家门口时,我头发乱了,褂子也沾了泥,活像个刚从地里回来的丫头,哪有半点“相亲人”的样子。开门的正是赵强。他穿了件灰色中山装,领口扣得严严实实,头发上抹了头油,亮得能照见人,手里还拿着本语文课本。他上下打量我一眼,目光从我的碎花褂子滑到沾泥的布鞋,嘴角轻轻撇了一下,那点不屑,像针似的扎在我心上。“进来吧。”他说完,转身就往里走,连门都没帮我扶一下。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,青砖铺的地面,墙角种着几棵月季花,已经谢了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。李秀兰从屋里迎出来,穿着件蓝布褂子,腰上系着围裙,脸上堆着笑:“是晓梅吧?快进来,外面风大。”赵支书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,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,里面泡着茶叶,看见我只点了点头,没说话,眼神里的审视像秤砣似的,压得我浑身发紧。饭是李秀兰做的,四菜一汤,有炒鸡蛋、炖土豆、凉拌黄瓜,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,在当时算是很丰盛了。李秀兰一个劲儿给我夹菜,说“晓梅多吃点,看你瘦的”,还问我会不会缝补、会不会做饭。我低着头,小声回答,手里的筷子都快捏断了。赵强坐在我对面,从头到尾没跟我说一句话,要么低头扒饭,要么跟赵支书聊村里小学的事,说“班里的学生太调皮,不好管”,语气里满是不耐烦。中途他起身去倒水,路过我身边时,故意把手里的搪瓷杯歪了一下,水洒在我的碎花褂子上,湿了一大片。我赶紧站起来,想找布擦。赵强却像没看见似的,慢悠悠地倒了水,说:“乡下姑娘的衣服就是不禁脏,洒点水就显旧了。”我脸一下子烧得慌,手里的布攥得皱巴巴的。李秀兰赶紧打圆场:“强子!你咋这么不小心!晓梅,别往心里去,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。”赵支书咳嗽了一声,赵强才闭了嘴,坐回椅子上继续吃饭,连句道歉都没有。02
饭刚吃完,赵支书就把赵强叫进了里屋。我坐在堂屋的板凳上,手心全是汗,娘教我的那些话,一句也想不起来了。李秀兰在旁边缝衣服,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,欲言又止。没一会儿,赵强从里屋出来了,脸上没什么表情,走到我娘跟前,客客气气地说:“婶子,我觉得我跟晓梅不合适,您多担待。”“不合适?”娘愣了一下,赶紧站起来,“强子,是不是晓梅哪里做得不好?你说,我们改!”赵强摇了摇头,说:“婶子,不是晓梅的问题,是我觉得我们俩性格不合,我喜欢文静点的,晓梅……太实在了。”这话听着客气,其实就是嫌我土气。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脸烧得像被泼了热水,攥着衣角的手指都掐白了。我想跟他说“我也没看上你”,可喉咙像堵了团棉花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娘拉着我的手,讪讪地跟赵家道了谢,嘴里还说着“孩子不懂事,让你们笑话了”。我推着自行车,头也不敢抬,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人难堪的地方。走出赵家大门,风一吹,我眼里的泪差点掉下来。我恨这阴沉沉的天,恨娘非要让我来受这份罪,更恨自己没本事,连让人正眼瞧一下都做不到。刚骑上车,还没出赵家沟的村口,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李秀兰的喊声:“姑娘!姑娘你等等!”我捏了刹车,回头一看,李秀兰跑得气喘吁吁,额头上沁着细汗,鬓角的头发都乱了,手里还攥着那块花帕子。她跑到我跟前,左右看了看,见没人经过,才压低声音说:“晓梅啊,你别往心里去,强子这孩子,被我们惯坏了,眼高于顶,以为自己是老师就了不起了,其实啥也不是!”我扯了扯嘴角,想笑,可那笑比哭还难看。“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,你是个好姑娘,看着文静,还识字,手也巧(刚才吃饭时我帮她递了次碗筷,她大概看见了),是我们家强子没福气,配不上你!”李秀兰又往前凑了凑,一股混着肥皂味和柴火烟的气息飘过来,让我心跳莫名快了点。她顿了顿,像是鼓足了勇气,突然说:“姑娘,你别急着走,俺……俺还有个小儿子,你要不要看看?”我当时就傻了,脑子里一片空白,跟被人敲了一棍子似的。王媒婆说亲时,只提了赵强,没说还有个小儿子啊!村里说亲,哪家不把家里人口、情况说清楚?我张着嘴,半天没合上,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。
李秀兰见我这呆样,脸一下子红了,从脸颊红到耳朵根,赶紧摆手:
“你别误会!不是啥不好的!俺家小儿子叫赵磊,比强子小两岁,今年十八,没像强子那样当老师,在镇上的农机站帮工,虽说不是铁饭碗,可他人老实,肯干活,力气也大,不像强子那样光会耍嘴皮子!”她越说越急,怕我不信,又补充道:“真的!磊子这孩子,心细着呢!上个月村里李奶奶家的鸡丢了,天黑了没人愿找,还是他打着手电筒,在后山的草垛里找着的;
平时在家也勤快,挑水劈柴、喂猪喂鸡啥都干,就是嘴笨,不会跟姑娘家说话,所以之前没跟你提——俺们想着先让强子相,要是不成,再跟你说磊子的事,怕你嫌俺们家不实在。”原来是这样。我心里那块沉下去的石头,没落地,又被另一块东西顶了起来。刚被大儿子拒绝,就推荐小儿子,这算啥?是觉得我没人要,只能“捡”人家剩下的?还是真觉得我好,不想错过?在俺们乡下,这样“换儿子”说亲,传出去人家指不定怎么嚼舌根,说我林晓梅没人要,只能在一家里换着挑,到时候我和我家的脸,都得被丢尽。03
“婶子……”我喉咙发紧,说出的话都有点抖,“这……不合适吧?传出去……不好听。”“啥好听不好听的!过日子是过给自己的,不是过给别人看的!”李秀兰的眼睛里一下子冒出光来,伸手攥住我的胳膊,力气不小,语气里带着哀求,“晓梅啊,你听婶子说,磊子真的比强子好!
强子傲,以后过日子不一定疼人,磊子不一样,他老实,心善,你要是跟了他,他肯定把你当宝贝似的疼!
彩礼俺们不少给,家里的砖瓦房也能给你们留一间,俺还能帮你们带孩子!你就当给婶子个面子,跟俺去看看他,就看一眼,成不?”她说着,眼圈都红了,声音也软了下来:“磊子嘴笨,之前相过两次亲,姑娘都嫌他不会说话,没成。俺这当娘的,急啊!你是个实在姑娘,俺看着就喜欢,你就去看看吧。”我沉默了。脑子里像一团乱麻——赵强那不屑的眼神,赵支书那审视的目光,娘那讪讪的样子,像一盆冰水,把我浇得透心凉。可李秀兰的话,又像一根小火苗,在我心里微微燃了起来。她把赵磊说得那么好,我倒想看看,这个被藏着掖着的小儿子,到底是啥模样。“那……他在哪儿?”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、沙哑的声音问。李秀兰见我松了口,眼睛顿时亮了,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回走:“在呢!在家呢!他今天没去农机站,在家修自行车!你跟我来,别让强子看见,他那脾气,知道了该跟我闹了!”她拉着我,像做贼一样,绕着赵家的院墙,走到后院的一个小门。门是用木头做的,挂着个旧锁,她从兜里掏出钥匙,“咔哒”一声打开,轻轻推开门,往里指了指:“你看,那就是磊子!”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,后院不大,靠墙搭着个棚子,棚子底下放着些农机零件,还有一辆拆开的自行车。一个年轻男人蹲在那里,手里拿着扳手,低着头,正在拧自行车的脚踏板。他穿着件蓝色的工装褂子,袖子挽到胳膊肘,露出结实的胳膊,皮肤是那种晒出来的健康的黑,头发有点乱,额前的碎发垂下来,挡住了一点眼睛,可动作却很利索,不像李秀兰说的“嘴笨”那样笨拙。院子里放着个竹筐,里面装着刚摘的豆角,旁边有只老母鸡在啄食筐边掉的豆角粒,偶尔“咯咯”叫两声,倒显得挺平和。他像是听见了动静,手里的动作停了,缓缓抬起头来。我这才看清他的脸——不算多俊,可眉眼很周正,眼睛是圆圆的,带着点憨厚的样子,鼻子不算高,嘴唇有点厚,看着就透着股老实劲儿。他看见我,愣了一下,手里的扳手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,脸一下子红了,从脖子红到耳朵尖,赶紧低下头,伸手去捡扳手,可手却有点抖,半天没摸到。李秀兰在我耳边小声笑:“你看,我说他嘴笨吧,见了姑娘就脸红,连东西都拿不住了!”我看着他那局促的样子,心里那点尴尬和难堪,倒莫名少了点。他不像赵强那样傲得让人难受,也不像村里其他后生那样油嘴滑舌,看着倒真像个老实人。“磊子,这是林晓梅姑娘,你跟人打个招呼啊!”李秀兰对着他喊。赵磊这才抬起头,眼睛瞪得有点大,像是没想到娘会带个姑娘来,憋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我……我叫赵磊。”声音有点低,还带着点结巴,说完又赶紧低下头,盯着手里的扳手,像是那扳手有啥好看的。院子里静得很,只有老母鸡啄食的声音,还有他手里扳手偶尔碰到零件的“叮当”声。李秀兰急了,在旁边捅了捅赵磊的胳膊:“你跟人姑娘说说话啊!傻愣着干啥!问人家渴不渴,饿不饿啊!”赵磊被捅得一个趔趄,赶紧抬头,又憋了半天,说了句:“你……你渴不渴?我去给你倒杯水。”说完就站起来,慌慌张张地往屋里跑,没注意脚下的零件,差点被绊倒,踉跄了两步才站稳,逗得我忍不住“噗嗤”笑了出来。他听见我的笑声,脚步顿了一下,头垂得更低了,耳根子红得像要滴血,然后更快地跑进了屋。没一会儿,他端着个搪瓷杯出来了,杯子是新的,上面印着“劳动最光荣”的字样,里面的水冒着热气。他把杯子递过来,手还在抖,说:“你……你喝吧,刚烧的。”“谢谢。”我接过杯子,指尖碰到他的手,他像被烫到似的,赶紧缩了回去,又低下头,盯着自己的鞋尖。李秀兰在旁边看着,笑得眼睛都眯了:“晓梅啊,你看磊子这孩子,就是实在,不会说好听的,可心细着呢。”我喝了口温水,心里暖暖的。04
那天我没待多久,跟李秀兰说了几句话,就告辞了。赵磊送我到门口,还是没怎么说话,只是在我骑上车的时候,小声说了句:“路上……慢点。”我回头看了他一眼,他还站在门口,脸还是红的,见我看他,赶紧躲回了门后。回去的路上,雨终于下了起来,细细的,打在脸上凉丝丝的。我脑子里总想着赵磊那脸红的样子,还有他慌慌张张差点绊倒的模样,心里倒不像之前那么沉了。回到家,娘见我回来,赶紧迎上来,问:“咋样?成了没?”我把相亲的经过跟娘说了,包括赵强拒绝我,还有李秀兰推荐赵磊的事。娘听完,气得拍桌子:“这赵家也太欺负人了!把咱晓梅当啥了?挑剩下的才给小儿子?不行,这事儿不能算完!”我赶紧拉住娘:“娘,你别生气,赵磊人挺好的,老实,还勤快。”“好有啥用?传出去人家咋说?说你林晓梅没人要,只能在赵家换着挑儿子!”娘越说越气,晚饭都没吃。接下来的几天,娘都没给我好脸色,还跟王媒婆说了赵家的事,让她别再跟赵家来往。可我心里却总想着赵磊,想起他递水时发抖的手,还有那句“路上慢点”,心里就有点甜。过了两天,我去镇上赶集,想买点针线。路过农机站时,看见赵磊在门口修一辆拖拉机,满头大汗,蓝色的工装褂子都湿透了,贴在背上,可手里的活却不含糊,一会儿拧螺丝,一会儿用抹布擦零件,动作熟练得很。我犹豫了一下,走到供销社,买了个崭新的笔记本,还有一支圆珠笔——我想他在农机站帮工,说不定要记点维修的事,笔记本能用上。我拿着东西,慢慢走到农机站门口。赵磊正蹲在地上,专注地看着拖拉机的发动机,没看见我。我站在旁边,喊了声:“赵磊。”他猛地抬起头,看见是我,脸一下子红了,赶紧站起来,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:“你……你咋来了?”“我来赶集,路过这里。”我把笔记本和圆珠笔递过去,“这个给你,干活的时候记点东西,方便。”他赶紧摆手:“不用……不用给我买东西,我……我不需要。”“拿着吧,我也没啥好送的,这个你能用得上。”我把东西塞到他手里,转身就想走。他却在后面喊住我,声音比之前大了点:“我……我以后还你!”我回头笑了笑:“不用还,就当是谢谢你那天的水。”从那以后,我总找借口去镇上,有时候是帮娘买盐,有时候是去给我哥送衣服,路过农机站,就跟赵磊打个招呼。他话还是不多,可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慌慌张张了,有时候会跟我说两句农机站的事,比如“今天修了三辆拖拉机”“镇上要进新的播种机了”,说话时会看着我的眼睛,虽然还是会脸红,可眼神很真诚。有一次,我去镇上买棉花,路过农机站时,看见赵磊正在帮一个老太太修三轮车。老太太的三轮车掉了链子,赵磊蹲在地上,耐心地帮她装,还跟老太太说:“大娘,以后骑车慢点,这链子松了,我给你紧了紧,不容易掉了。”老太太笑着说:“磊子啊,你真是个好孩子,比我家那小子还贴心。”我站在旁边看着,心里暖暖的。等老太太走了,赵磊看见我,挠了挠头,说:“你咋来了?”“来买棉花,给我娘做棉袄。”我说。他看了看我手里的棉花,说:“沉不沉?我送你回去吧,正好我下班了。”我愣了一下,赶紧说:“不用,我自己能行。”“没事,顺路。”他说完,就接过我手里的棉花,扛在肩上,跟我一起往张家坳走。路上,他跟我说了他小时候的事——他五岁那年得了脑膜炎,烧得厉害,当时村里的医生说治不好了,赵支书想放弃,是李秀兰抱着他,走了二十多里山路,去镇上的医院,硬是把他救了回来。可因为耽误了治疗,他说话比别的孩子晚,也不爱说话,读书时成绩也不好,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,后来去了农机站,跟着李师傅学修农机,李师傅总说他“脑子灵,学东西快”。“我爹总说我没出息,不如我哥,”他低着头,声音有点低,“可我觉得修农机挺好的,看着机器修好能干活,心里踏实。”我看着他,说:“修农机咋没出息了?村里人种地都靠农机,你帮他们修好,他们才能多打粮食,这是正经事。”他抬起头,眼睛亮了亮,看着我,笑了笑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,嘴角咧开,露出两颗小虎牙,看着很可爱。从那以后,赵磊偶尔会来张家坳,有时候是帮我家修自行车,有时候是送点赵家种的蔬菜。娘一开始还不乐意,可看赵磊实在,每次来都不空手,还帮着挑水劈柴,慢慢也就不反对了,有时候还会留他吃饭。有一次,赵磊来帮我家修水泵,娘煮了红薯粥,还炒了个鸡蛋。吃饭的时候,娘问他:“磊子,你跟晓梅的事,你咋想的?”赵磊脸一下子红了,放下手里的碗,说:“我……我喜欢晓梅,想跟她好好过日子。”娘笑了,说:“你这孩子,就是实在。晓梅脾气倔,你以后多让着她点。”我坐在旁边,脸也红了,赶紧低头喝粥。可没过多久,就出了岔子。那天我去赵家后院帮李秀兰摘豆角,刚进院子,就看见赵强回来了。他看见我,皱了皱眉,说:“你咋在这儿?”“我来帮婶子摘豆角。”我说。“我家的活不用外人插手。”他语气很冲,走到赵磊身边,看见赵磊正在修农机,一把把赵磊手里的扳手夺过来,扔在地上,“整天就知道修这些破铜烂铁,没出息!我跟你说的事,你考虑得咋样了?”赵磊愣了一下,说:“我不去,我喜欢修农机。”“喜欢有啥用?能当饭吃吗?”赵强瞪着他,“我跟镇中学的王老师说了,让你去学校当杂工,比你在农机站强多了,你还不去?”“我不去。”赵磊低着头,声音不大,可很坚定。
“你……”赵强气得想打人,李秀兰赶紧跑过来拉住他:“强子!你干啥!磊子不想去就不去,你别逼他!”赵强甩开李秀兰的手,看了我一眼,冷笑了一声:“我看你就是被这丫头迷昏了头!一个乡下丫头,有啥好的?也就你当个宝!”我脸一下子烧得慌,想跟他争辩,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赵磊却突然抬起头,看着赵强,说:“晓梅是好姑娘,你别这么说她。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赵磊跟人吵架,他脸涨得通红,可眼神很坚定。赵强愣了一下,大概没想到赵磊会跟他顶嘴,气哼哼地走了,走之前还撂下一句:“你们等着,有你们后悔的!”赵强走后,李秀兰叹了口气,说:“晓梅,你别往心里去,强子就是这脾气,被我们惯坏了。”我摇了摇头,说:“婶子,我没事。”赵磊蹲在地上,捡起扳手,小声说:“对不起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我看着他,说:“没事,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。”那天晚上,我回家后,娘跟我说,王媒婆来传话,说赵支书不同意我跟赵磊的事,说“晓梅跟强子没成,再跟磊子,传出去不好听”。我心里沉了沉,可一想到赵磊那坚定的眼神,又觉得不能放弃。05
第二天,我去农机站找赵磊,跟他说了赵支书不同意的事。他听了,沉默了半天,说:“晓梅,你别担心,我会跟我爹说的,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。”接下来的几天,赵磊每天都跟赵支书吵架,赵支书气得把他赶出家门,可他还是每天都回去,跟赵支书讲道理。李秀兰在中间劝,可赵支书就是不同意。就在这时,赵强出事了。那是十月底,天已经冷了,农机站忙着检修农机,准备过冬,活特别多。我那天去镇上买棉花,路过农机站,没看见赵磊,心里有点慌。我问农机站的李师傅:“李师傅,赵磊呢?今天没上班吗?”李师傅叹了口气,说:“晓梅啊,你还不知道?”“出事了?啥事儿?”我心里一紧。我骑着自行车,飞快地往赵家沟赶。到了赵家,前院没人,我直接往后院走,刚推开门,就听见李秀兰凄厉的哭声,撕心裂肺:“儿!儿!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娘可咋活啊!”我的心脏“咚咚咚”地狂跳,赶紧跑进屋里,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愣在了原地......
屋里挤满了人,都是赵家的亲戚,有的劝李秀兰,有的围着炕边叹气。我挤进去一看,赵强躺在炕上,脸白得像纸,嘴唇发紫,眼睛闭着,胸口微微起伏,旁边放着个空药瓶,瓶身上 “敌敌畏” 三个字刺得我眼睛疼。赵磊蹲在炕角,头埋在膝盖里,肩膀一抽一抽的,蓝色工装褂子上沾了不少泥土,像是刚从地里回来。赵支书坐在桌边,手里攥着根没点燃的烟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,看见我进来,愣了一下,没说话,只是摆了摆手,让我找个地方坐。“强子跟镇上供销社的玲子处对象,玲子要一块上海牌手表、一辆永久自行车当彩礼,强子没跟家里说,偷偷跟邻村的二柱借了两百块,结果玲子转头就跟县化肥厂的工人好上了。二柱天天上门要钱,强子好面子,没脸跟你叔说,昨天就…… 就喝了半瓶敌敌畏。”“婶子,强子咋样了?” 我走到李秀兰身边,轻声问。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抓着我的手说:“晓梅啊,医生刚来看过,说…… 说要是今晚能醒过来就没事,要是醒不过来……” 话没说完,又哭了起来。我拍了拍她的背,想安慰她,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啥。这时,赵磊站了起来,眼睛红得像兔子,声音沙哑:“娘,别哭了,医生说要多喂水,稀释毒性。我去烧点热水。”他转身往灶房走,脚步有点晃,我赶紧跟上去:“磊子,我帮你。”灶房里冷冷清清的,锅台上还放着没洗的碗。赵磊往灶膛里添柴,火柴划了好几根才点燃,火苗舔着锅底,映得他脸上的泪痕亮晶晶的。“都怪我,” 他低着头,声音很小,“要是我早知道他借钱,我就帮他还了,也不会出这事。”“这不怪你,是强子自己好面子,没跟家里说。” 我拿起碗,帮他刷锅,“你别自责,现在好好照顾强子才是要紧的。”他抬起头,看着我,眼睛里满是愧疚:“晓梅,我爹本来就不同意我们俩的事,现在强子又这样,他肯定更不待见你了,你…… 你要是想走,我不怪你。”我手里的碗 “当啷” 一声碰到锅沿,我看着他,心里又酸又暖:“赵磊,我不是那种遇到事就跑的人。强子是你哥,也是赵家的人,我帮着照顾是应该的,跟你爹同不同意没关系。”他没说话,只是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,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,我看见他偷偷抹了把眼睛。那天晚上,我没回家,跟李秀兰轮流守着赵强。赵强时不时会哼两声,嘴唇干得裂了口子,我就用棉签蘸着温水,一点点给他润嘴唇。赵支书坐在堂屋,一夜没睡,天快亮的时候,他走进来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炕上的赵强,叹了口气:“晓梅,辛苦你了。”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好好说话,我心里松了口气,说:“叔,应该的。”06
天亮的时候,赵强终于醒了,他睁开眼睛,看了看屋里的人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来。李秀兰一下子就哭了,拉着他的手说:“儿啊,你可算醒了!以后可别犯傻了!”赵强看着娘,又看了看赵磊,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,眼神里满是愧疚。赵磊赶紧走过去,说:“哥,你别担心,钱的事我跟爹说了,我们先跟亲戚凑凑,以后我挣钱还。”赵支书也走过来,拍了拍赵强的肩膀:“以后有事跟家里说,别自己扛着。你是哥,要给磊子做个好榜样。”赵强点了点头,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。接下来的几天,赵磊每天都去镇上医院给赵强拿药,回来还得去农机站上班,晚上再帮着照顾赵强,眼睛熬得通红,人也瘦了一圈。我每天都会去赵家,帮着李秀兰做饭、喂药,有时候还会给赵磊带两个白面馒头 —— 娘知道赵家现在困难,特意让我做的。有一次,我去给赵磊送馒头,他正在后院修农机,手里拿着我之前送他的笔记本,上面记满了农机零件的型号和维修方法,字写得歪歪扭扭,可很认真。“你还真用这个记东西啊?” 我笑着说。他脸一下子红了,挠了挠头:“嗯,你送的这个,好用。”他从兜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头人,递给我:“这个…… 我做的,给你玩。”木头人是用桃木做的,打磨得很光滑,眼睛是用黑墨水点的,还穿着个小布褂子,是他用自己工装褂子的边角料缝的。我接过木头人,心里暖暖的:“谢谢你,我很喜欢。”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,比之前开朗多了。赵强能下床走路的时候,赵家摆了桌酒,请了帮忙的亲戚。吃饭的时候,赵支书端着酒杯,走到我和赵磊面前,说:“晓梅,磊子,之前是我老糊涂了,总想着面子,忽略了你们的感受。磊子这孩子,虽然嘴笨,可心善、有担当,强子这事,多亏了他。晓梅你呢,善良、勤快,是个好姑娘。你们俩要是愿意,等过了年,我就找人给你们办婚事。”我和赵磊都愣住了,还是李秀兰反应快,赶紧推了推我们:“还愣着干啥?快谢谢你们爹啊!”我们俩赶紧站起来,跟赵支书说了声 “谢谢叔”,赵磊的脸又红了,还偷偷拉了拉我的手。那天晚上,我回家跟娘说了赵家同意婚事的事,娘笑得合不拢嘴,赶紧翻出箱底的布料,说要给我做嫁妆。“我就说嘛,磊子是个好小子,当初多亏李婶叫住你,不然咱还真错过这么好的女婿了。” 娘一边剪布,一边说。我手里攥着赵磊给我的木头人,心里甜甜的 —— 要是当初李秀兰没在村口叫住我,要是我当时赌气走了,就真遇不到赵磊了。原来有时候,错过错的人,才能遇到对的人。过了年,正月十六,是个双日子,我和赵磊结婚了。赵家给我们收拾了一间西厢房,刷了新墙,糊了新窗纸,李秀兰还把自己陪嫁的木箱给了我。结婚那天,赵磊穿着新做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可还是会脸红,给我戴红盖头的时候,手还在抖。拜堂的时候,赵强站在旁边,笑着说:“晓梅,以后你就是我弟媳了,之前是我不对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我笑着说:“哥,都过去了。”婚后的日子,过得很踏实。赵磊每天去农机站上班,回来会给我带点小零食,有时候是颗糖,有时候是个苹果。我在家做饭、喂猪,闲的时候就跟李秀兰学做针线活,她还教我怎么种蔬菜,我们相处得像母女一样。有一次,我跟赵磊去镇上赶集,碰到了赵强和他新处的对象 —— 是个小学老师,很文静。赵强看见我们,笑着说:“磊子,晓梅,这是我对象,小芳。”小芳跟我们打招呼,很客气。赵强说:“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老师,高人一等,后来才明白,日子过得踏实、舒心才最重要。你们俩现在这样,真好。”我和赵磊相视一笑,他拉着我的手,很紧。秋天的时候,我怀了孕,赵磊更勤快了,下班回来不仅要修农机,还要帮我做饭、洗衣服,李秀兰也天天给我煮鸡蛋、熬鸡汤。有天晚上,我坐在炕边,看着赵磊在灯下修农机零件,他手里拿着我送他的笔记本,时不时记两笔,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,照在他身上,很温柔。“磊子,你说咱们的孩子以后叫啥名啊?” 我问。他放下手里的零件,走到我身边,摸了摸我的肚子,说:“要是男孩,就叫赵向阳,像太阳一样;要是女孩,就叫赵晓梅,跟你一样好看。”我笑着捶了他一下:“哪有跟娘重名的?”他挠了挠头,笑得很憨:“那我再想,反正要跟你一样好。”院子里的老母鸡 “咯咯” 叫了两声,是下蛋了。赵磊站起来,说:“我去捡鸡蛋,明天给你煮茶叶蛋吃。”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,我心里暖暖的。想起 89 年那个秋天,我骑着自行车去赵家相亲,被赵强拒绝,又被李秀兰叫住,推荐了赵磊。原来人生就是这样,有时候拐个弯,就能遇到对的人,过上踏实的日子。我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,又看了看手里的木头人,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—— 有个老实、疼我的丈夫,有个温暖的家,以后还有个可爱的孩子,平平安安,简简单单。院子里传来赵磊捡鸡蛋的声音,还有他跟老母鸡说话的声音:“你慢点下,别摔着了,我媳妇还等着吃茶叶蛋呢。”我忍不住笑了,窗外的月光,更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