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丰六年,即公元1856年,年方三十七岁的沈葆桢正式踏足仕途,担任江西广信府的知府一职。
江西广信地处要冲,其战略地位举足轻重,薪酬亦颇为丰厚。在天下太平的岁月里,广信知府一职无疑是令人艳羡的肥缺。然而,咸丰六年却迥然不同,那一年,太平军的战火正猛烈燃烧,江西各府县几乎遭受了洗劫般的摧残。沈葆桢接任之际,太平军的铁骑似乎随时即将席卷而至。
直言不讳地言,沈葆桢此刻受命赴任,实乃如同投身险境,几近于赴死。
彼时的广信城,民众心绪不宁,处处弥漫着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,每日警报频传,实乃一处危机四伏的险境。
彼时,城中居民对沈葆桢的期望并不高。他们坚信这位新任知府孤身赴任,缺乏守土的坚定意志,一旦太平军来袭,他恐怕会如同那些畏缩贪生的官员一般,弃城而逃。
然而,沈葆桢并非等闲之辈,自上任伊始,便果断实施了一件既令城中百姓惊叹又深佩其胆识的壮举。
他向远在福建故乡的妻子寄去了一封信,恳请她火速前来广信。
“儿女们绝不能来,我们前世的冤孽未解,生死难料,他们又有什么罪过。”
在这几句充满悲愤与决绝的话语中,沈葆桢向妻子倾诉,他之所以召唤她,并非是为了让她沉浸在奢华与富贵之中,而是将她视为人质。这是一场赴死的征途,恳请妻子务必告知亲友,切莫随行,更不可携带子女同行。
平心而论,沈葆桢竟敢将自家的妻子作为人质,实乃过于冷酷与无情。
普通弱女子或许难以承受。
然而,沈葆桢之妻并非寻常的柔弱女性,她出身于晚清显赫的官员世家,是著名名臣林则徐的千金,名叫林普晴。
谈及此,有必要简要提及沈葆桢的出身与经历——
沈林两家渊源深。
沈葆桢之父沈廷枫,在昔日尚为贫困的秀才之际,便与林则徐之妹结为连理。彼时,林则徐亦未享盛名,仅是巡抚衙门中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幕僚。
自沈林两家缔结姻亲之缘,沈廷枫的仕途依旧蹉跎,功名仅止步于举人一阶。而林则徐则一路高歌猛进,先考取进士,继而进入翰林院,最终成就为一位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。
起初,沈葆桢仅是林则徐的甥儿,然而林则徐并未因沈家境遇的困顿与贫瘠而有所轻视,反倒是格外器重这位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外甥。
道光十二年,时任河道总督的林则徐,竟然做出了一件非同寻常之举,将心爱的女儿林普晴,许配给了年仅十三岁的贫困外甥。
因此,林则徐的身份超越了单纯的舅舅之尊,他更是沈葆桢的岳父。
回顾过往,沈葆桢不负林则徐“独具慧眼,识珠于泥”的赞誉。
道光二十七年,即公元1847年,沈葆桢年方二十八岁,一扫沈家科举屡试不中的阴霾,成功高中进士,进而踏入翰林院的大门。
自踏入官场的那一刻起,林则徐的卓越风范便如同明灯般照耀着沈葆桢,这不仅为他铺设了仕途晋升的阶梯,更深远地塑造了他日后为官的品格与风范。
沈葆桢在历经翰林院与监察御史的历练之后,他所担任的最初地方官职并非广信知府,而是转任九江知府。然而,彼时的九江城已被太平军所占据,沈葆桢难以立足。经过深思熟虑,他最终只能依靠林则徐往日的声望,暂时归附于曾国藩麾下。
曾国藩对林则徐抱以崇高的敬意,且极富识人之明,他衷心期望沈葆桢能继续在其麾下崭露头角。然而,沈葆桢却颇具主见,宁愿赴任广信知府,即便面临生死考验,亦不愿成为曾国藩的“走卒”。
身为林则徐的乘龙快婿,沈葆桢胸怀名臣之志,性格刚烈,颇具风范。
林普晴,林则徐之女,亦然。
林普晴在得知丈夫竟意图将她作为人质之际,她未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言,亦无丝毫迟疑。在向已故的父亲进行了虔诚的祭拜之后,她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看似通往死亡的道路。
林普晴抵达广信之际,沈葆桢正于城外五十里处筹措军饷、招募士兵。太平军将领杨辅清得知城内空虚,遂率领重兵急速杀至,其势大有瞬间摧毁广信城池之态。
林普晴,林则徐之女,果然名不虚传。史册记载,在危急关头,她手持宝剑,毅然立于官署之水井旁,向守城将士誓言,若贼兵攻入城内,她决不苟且偷生,必将挥剑自尽。
目睹此景,众将士心生钦佩,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枪,誓言与城池同生共死。
林普晴目睹军心振奋,随即转身步入书房,割破指尖,为邻近驻防、隶属浙江的将领饶廷选挥毫书写了一封恳求援助的急切血书。
在林普晴的血书之中,她如此表述:“将军漳江的英勇战绩,世人皆知,乡里老少,无人不赞颂饶公的英名······明日太守将返回郡城,我和我的丈夫深受国家厚恩,却无法亲自报答,这让我们深感愧疚。将军若闻此言,岂能无动于衷?”
在努力唤醒饶廷选的同情之余,林普晴笔锋一转,语气坚定地宣誓道,身为“先公保文忠公”的传人,她和丈夫别无选择,唯有以血为誓,誓死捍卫城池。
林普晴的这封信,不仅深深打动了饶廷选,更在城中将士的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共鸣。
次日,沈葆桢火速返回广信,亲自率领众人严守城池。不久,饶廷选带领两千援军抵达,广信城上空笼罩的阴霾顿时消散了大半。
历经数日激战,太平军锐气受损,终不得不收兵退去。
沈葆桢把握良机,携手饶廷选,运用出其不意的策略,对敌后勤进行袭扰,连战连捷,最终将杨辅清的攻势彻底挫败。
在这场激战中,沈葆桢以妻子为质,置于绝境以求破釜沉舟,一仗成名,声名远播四海。
在沈葆桢激战正酣之际,曾国藩却陷入江西的困境,与外界的联系仅剩一条维系生机的广信至浙江的狭长通道。若广信一旦失守,他将陷入绝境。故而当广信守卫战传来的捷报犹如一线曙光,曾国藩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,对沈葆桢夫妇的英勇更是由衷地赞叹不已。
曾国藩在呈递给清朝朝廷的奏折中,不吝赞誉之词,对沈葆桢给予了高度评价:“自两年前江西连遭数十郡县失陷,皆因地方守将心怀退意。然而,在众多官员中,唯有汪报闰坚守赣州,沈葆桢镇守广信,他们能坚守大义,为全局之稳固作出了积极贡献。”
咸丰七年六月,得益于曾国藩的竭力推举,沈葆桢在担任知府短短一年零一个月后,便荣升为广饶九南道道员。他肩负起广信、饶州、九江、南康的防卫重任,同时兼任曾国藩粮台的职务,负责湘军部分物资的补给。
曾国藩此举,将沈葆桢擢升至此要职,既蕴含着对他个人的感激之情,亦寄托着对他能力的深切信任。
然而,自沈葆桢担任此要职以来,他便似乎与曾国藩的湘系集团疏离。观察他这一时期的从政风格,便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:他真正所向往的,是如何跻身名垂青史的“青天”行列,而对成为曾国藩麾下的得力干将并无兴趣。
何以这么说呢?
首先,他坚守官场底线,无论面对何人何事,都坚决拒绝任何形式的请托;其次,他身为官员,廉洁自持,除薪俸之外,从不额外索取分毫;再者,他擅长打击盗名之徒,对恶行深恶痛绝,热衷于采取果断措施予以严惩。
尤其是在“好杀”这一方面,即便曾国藩背负“曾剃头”的恶名,与沈葆桢相较,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。
《梵天庐丛录》所载,依据清室律令,若要捕获巨盗,务必搜集确凿证词,详尽上报至朝廷,方可执行死刑。然而,沈葆桢却对此等繁琐程序嗤之以鼻,认为实无必要。他常对部属言明,在其治下,一旦确认其为盗贼,便无需口供,就地施行极刑。在江西任职期间,他究竟屠杀了多少生灵,史料无确切记载。然而,在他担任两江总督期间,这一数字却清晰可见。自他上任之日起,直至离世,日均处决五十人。
沈葆桢为何嗜杀?
沈葆桢洞悉其中奥秘,在我国传统社会中,民众普遍将廉洁公正、威严可畏的官员视为包拯,亦即海青天。在他眼中,若能博得百姓的赞誉,赢得“青天”的赞誉,纵使刀下牺牲无数无辜,亦在所不惜。
咸丰九年,朝廷颁令沈葆桢前往九江关道就任,而广饶九南道本应驻节于此。然而,九江尚未收复,沈葆桢只得暂驻广信。不料,此一命令在广信引发了不小的波澜,甚至让曾国藩亦感惊讶。
在致胡林翼的信中,曾国藩言道,鉴于不舍得让沈葆桢这位贤能官员离任,广信府城中士子罢考,商贾罢市,工匠停工,租房者纷纷退租,更有士绅们特地成立了“留官局”,并筹措了三千余两银子。该“留官局”宣称:凡敢为沈大人运送出境者,必将其处死;敢以舟楫载送沈大人者,必将船只焚毁。
不仅如此,广信士绅更是多次往返,前后数十次,向江西巡抚及曾国藩呈递挽留之书。
此景让曾国藩感叹罕见。
那时,曾国藩对沈葆桢充满敬佩与心悦诚服,这种情感源于当时以曾国藩和胡林翼为首的湘系集团所深信奉的“枭雄”理念——唯有采取雷霆之手段,方能彰显慈悲之心。
曾国藩与胡林翼均持相同观点,认为沈葆桢嗜杀成性,此乃乱世豪杰的行事风格,实属情理之中。
然而,随着对沈葆桢认识的不断深入,曾国藩逐渐意识到,自己对这位林则徐的女婿,原本的观察实在是过于肤浅了。
又或者说,他始终未能真正领悟林则徐那位女婿的深意。
谈及官场秩序,广饶九南道作为江西巡抚的直接辖区,不容忽视。然而,让曾国藩深感意外的是,沈葆桢上任九江未久,便公然与当时江西巡抚耆龄正面冲突,发起挑战。
沈葆桢挑战的动机源于,耆龄官员屡次施展阴险手段,对他施以卑劣的排挤与陷害。
面对沈葆桢的挑衅,耆龄私下放出风声,明确表示:沈某若不屈服,别无他途。切勿误以为他是林则徐的女婿,便以为我无法将他彻底处置。
然而,耆龄那句阴狠的威胁一旦抛出,沈葆桢并未屈服,反而以出人意料的举动回击了对方一招。
咸丰九年九月,鉴于年迈双亲无人照料,沈葆桢毅然决然提出辞官归乡的请求。尽管朝廷多次挽留,他的决心却始终坚定,未因外界因素而动摇分毫。
为官无定法。
胡林翼与湖广总督官文彼此勾结,浑然一体,这体现了一种超凡的智慧;而沈葆桢则坚守原则,绝不与浙江巡抚耆龄同流合污,他那份独立清醒的品格,同样值得高度重视。
初观沈葆桢的境遇,似乎颇为不妙,然而他曾在声名鼎盛之际毅然辞官,此举所引发的轰动与获得的赞誉,丝毫不逊色于他昔日成功守卫广信城的壮举。
沈葆桢的形象,无论是在坚守城池、挥刀斩敌,还是选择辞去官职,总是保持着低调。然而,一旦他有所举动,必然引发轰动,令人惊叹。
曾国藩历经人海,然而在沈葆桢身上,他颇费了一番时日,方才未能洞悉沈氏所痴迷的“一鸣惊人”背后究竟蕴藏着何种潜力。
昔日曾国藩便断言,沈葆桢洞察秋毫,性情谦逊却行事果断,其未来成就定将超越其舅林则徐。至于他辞官之举,实则彰显了沈葆桢刚正不阿的品格。若假以时日,经过更多历练,他必将剔除杂质,保留真诚,戒除骄傲与急躁,终成一代忠义之才。
咸丰十年,历经重重波折与考验,曾国藩终于如愿以偿,荣膺梦寐以求的两江总督之位。自是而后,他统辖江苏、江西、安徽、浙江四省,实至名归,成为掌控“东南半壁江山”的实际主宰。
履新两江总督之职后,曾国藩在首次向朝廷呈递的奏折中,便极力推荐了沈葆桢。他言道:“沈葆桢才识兼备,谋略出众,实为可用之才,臣观其品貌,鲜有可比拟者。”
曾国藩在生平中荐举了众多人才,然而如此夸赞之辞,实属罕见。
得益于曾国藩的竭力推荐,沈葆桢很快便被清廷破格委以江西巡抚重任。在当时官场,这等提拔实属罕见,毕竟沈葆桢的从政经历尚浅,担任知府与道台累计不过四年,其中更有两年半的时间处于离职闲居的状态。依照晚清官场的常规,若能由此起点升至布政使,已可视为官运亨通。因此,《清史稿》在记载沈葆桢的这次经历时,特意选用了一个词——“超擢”。
沈葆桢四十二岁。
遵循官场惯例,沈葆桢自知府跃升至道员,再由道员晋升为巡抚,这两次显著的升迁均由曾国藩一手促成。按理,他应当将曾国藩视为仕途上的恩人,在情感上应满怀感激,在道义上则当全力以赴,竭尽忠诚。
然而,沈葆桢后续的举动,却令曾国藩深感出乎意料。
同治元年二月,沈葆桢履新江西巡抚不久,便亲自率众数千人赴广信,实地勘察当地情况,着手策划边防事宜。
曾国藩闻讯,心中颇感惊愕,然而思及沈葆桢系同袍之谊,便未作过多推敲,遂即刻阻止了沈葆桢巡视之行。
曾国藩对沈葆桢言道,江西的边防事宜已交由湘军全权负责,您无需忧虑。平日里,仅需训练五六百名士兵以作防卫之用。若遇紧急情况,湘军鲍超麾下之部将迅速驰援。着眼于全局,此刻您应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民政事务之中。唯有将江西治理得井井有条,方能挖掘财源,确保湘军粮饷充足,全力支持其作战。
接到曾国藩的指令,沈葆桢的面色显得异常阴郁。他表面上对曾国藩的命令表示服从,迅速从广信撤回了人马,然而,在曾国藩的命令渐渐淡出视野之后,他擅自作出决定,暗中悄然组建了一支超过千人的地方武装。
沈葆桢的一举一动,不久便吸引了藩司李恒的视线。他悄然给与李鸿章交情颇深的私信,透露沈葆桢“迫切欲独树一帜”,并无意向为湘军提供支援。其言外之意,显然是沈葆桢并不遵从曾国藩的指挥,更遑论将其视为恩人。
闻知此事,曾国藩不禁对沈葆桢的坚定见解与远大抱负心生敬意,在某种程度上,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。因此,他并未深究此事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。
数月之后,沈葆桢的一项举措,令曾国藩陷入极度的愤怒与焦虑。
同治元年九月,曾国荃率领“吉”字营发起了对天京的围攻。出于急于建立功勋的迫切心情,曾国荃孤军深入,在天京城郊陷入了困境。在他所率领的两万兵马刚在雨花台安营扎寨之际,李秀成便率领十万大军迅猛地对他形成了包围态势。
审视当时的战场格局,究竟是谁被严密地围困于铁桶般的包围之中,胜负尚在未定之数,实难一锤定音。
这乃曾国藩生平最为焦虑的时刻,此时他已无援军可遣,所能做的,唯有竭尽全力为九弟曾国荃输送粮草与弹药。
曾国藩未曾料及,正当局势最为危急之际,沈葆桢竟决然截留了原本按月供应湘军的四万两漕银。而更令曾国藩震惊与愤怒的是,沈葆桢此举背后暗箭伤人,其行径之阴险,实乃“既未函商,亦未咨询”,实难称得上人情世故。
浏览曾国藩的日记,不难窥见彼时他面临的困境之深,内心的焦虑之重,以及情绪的激愤之极。
九月十四日,曾国藩日记。
然而,江西的抚、藩二人似乎处处与我作对,令我心中郁结,难以舒展。加之近日金陵、宁国的危机隐伏,忧虑焦灼难以自控。再考虑到江西诸多事务的掣肘,让我倍感郁闷,难以承受。
“夜半三更入睡,黎明五更醒来,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其中,内心为金陵、宁国的贼寇所忧虑,占比高达八成;而因同僚之间不和,恩怨纠葛,亦占到了二三成。”
面对沈葆桢的忘恩负义,曾国藩的弟子与部下纷纷痛斥其品行恶劣至极,强烈要求曾国藩立即上奏弹劾。
曾国藩未此行。
曾国藩之所以未即刻采取激烈报复,首先,彼时曾国藩已达到一定的境界,面对逆境时,他深知“忍”字为上策;其次,曾国藩洞悉了沈葆桢的过人之处,尽管其内心忘恩负义、残忍无情,但表面却深受百姓爱戴,且似有“青天”庇佑。与这样的人周旋,若轻率出手,恐怕非但无益,反而可能自食其果。
面对困境,曾国藩不得不展现出求同存异、以和为贵的气度,主动致信沈葆桢,以期化解眼前的纷扰。在信函中,他对沈葆桢组建五千人队伍的举措表示了充分的认同与支持,并承诺今后将平均分配每月的四万两漕银。
从人情世故的角度来考量,曾国藩能够放下身段,不计旧怨,主动寻求利益上的让步与和解,使得沈葆桢在里子和面子上都得到了满足,实际上已无需再持续僵持。然而,当沈葆桢接收到这封措辞诚挚的私信时,他却选择置之不理,态度显得相当坚决。
无奈之下,曾国藩只得借助两江总督的职位,严格按照公事流程,向沈葆桢发出公文,请求提供三万两银子,以解此燃眉之急。
沈葆桢,真硬气。
接悉曾国藩的公文,他竟毫不犹豫地以简练的“不允”两字作为回应。
交涉至此地步,曾国藩不禁心生几分懊悔。
然而,身为半圣之人,曾国藩又能有何作为?他唯有寄望于在退让之际,沈葆桢终有一日能唤醒内心的良知。
曾国藩又犯了错。
昔日江西之地,向曾国藩所拨军饷,除漕粮折银之外,更有九江关所收洋税。同治元年,朝廷特许曾国藩每月可提取九江洋税三万两,专用于补充湘军军资。
九江关道蔡锦青,原为曾国藩幕府的得力干将,得益于曾国藩的力荐,方才得以担任此要职。在处理漕银争夺事件不久后,有一回,鉴于情势紧急,蔡锦青未及向沈葆桢先行请示,便果断为曾国藩拨付了一万五千两银两。事后再行具文上报。
客观而言,此事件在程序层面存在些许不足,然而实质内容并无问题。
未曾料想,沈葆桢便趁此可乘之机,对曾国藩发起了一连串猛烈的反击。他首先指责九江关道蔡锦青只懂得讨好上级,却忽略了职责所在,亟需严加惩处;继而向朝廷上奏,要求今后九江洋税全部留于江西,专供江西军费之用。其手段更为狠辣,在截留曾国藩军饷之后,沈葆桢故伎重施,如同昔日与耆龄叫板那般,他以此要挟,若朝廷不批准归还此笔款项,他便将辞去官职,归隐山林,不再涉足官场。
时人曾如此评说,“无欲则刚”是沈葆桢在官场中独树一帜的犀利武器。为了彰显朝廷的清明形象,并制约曾国藩,朝廷既不能,也不愿意将他彻底击败。
曾国藩自是深知此中奥妙,故而沈葆桢一旦亮出此等无上妙计,他亦唯有顺应时势,俯首称臣,以图东南局势的稳定。
曾国藩明确表态,此前所拨的一万五千两银两,将悉数退还。至于九江洋税,此后将悉数划归沈葆桢支配,亦无任何疑义。
已至穷途,曾国藩亦未忘提及当朝皇帝与江西之众民,竭力慰藉沈葆桢,务必不可轻言离职。
曾国藩原本坚信,凭借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退让,理应能促使沈葆桢显露出一丝自省之明。
现实再次打击曾国藩。
同治三年新春伊始,曾国荃对天京的围攻进入了一个决定性的阶段,生死攸关。为了迅速攻克天京,围城之湘军兵力已从起初的两万激增至十万,每月所需军饷至少五十万两。
恰在此时最为紧要关头,沈葆桢竟然再次向朝廷上奏,提议将江西全省的厘金完全划归本省管辖,停止向曾国藩提供。此举无疑预示着曾国藩每月的军饷将减少二十万两,而依靠稀粥度日的湘军围城现状,恐将难以持续。
苦战却无食。
此行为将引发哗变,破坏全局。
面对沈葆桢的极尽忘恩负义,步步紧逼,曾国藩终于忍无可忍,怒火中烧,再也无法保持克制。
他递交了一份极具威力的奏章,对沈葆桢发起了一场坚决的反击。首先,曾国藩指出,江西停止供应军饷的风险极大,甚至可能引发围城湘军的全面崩溃;随后,他一一列举了沈葆桢不顾整体利益、忘恩负义的行径,直言已无法再保持沉默;最后,曾国藩诚挚地表达,自与沈葆桢发生冲突以来,他不断进行自我反省,然而换来的却是情况的恶化,令人深感寒心。为了证实自己的言辞非虚,曾国藩甚至不惜打破官场惯例,将他与沈葆桢往来的公文私信全部公之于众。
递交了这封措辞强烈的奏章之后,朝廷的反应又是如何的呢?
各打五十大板。
这意味着什么?
曾国藩据理力争,然而朝廷并未全然采纳其观点,实则沈葆桢占据了上风。
此消息一经公布,湘军上下,包括曾国藩在内,无不痛斥沈葆桢为毫无良心的科举状元。
曾国藩与沈葆桢断绝关系。
沈葆桢其人,曾为曾国藩好友郭嵩焘所深入剖析于日记之中。郭嵩焘提及,李鸿章之兄李翰章曾向其出示沈葆桢截留江西厘金的奏折,其言辞激烈,宛若怀有个人之愤。沈葆桢热衷于树立个人声望,因此屡次与曾国藩对抗,意图塑造独立且无畏的形象。截留厘金之举,亦可谓一石二鸟之计,既可确保本省将士军饷,使之成为手握重兵之实力派,又在本地赢得了爱护乡里的美誉。沈葆桢一生专注于此,因此不惜背叛曾国藩,置国家大局于不顾,亦在所不惜。
李鸿章曾对曾沈之间的嫌隙发表过独到见解。他指出,沈葆桢为官之道堪称“圆融”。一方面,他凭借不畏权势、果断坚决的风格,赢得了朝廷与民众的青睐;另一方面,他又以细致周到的交往和精密的心思,与官场,尤其是京官群体建立了良好的关系。因此,他既得到了天子的眷顾,又获得了京官舆论的鼎力支持。这便是他敢于屡次与曾国藩正面交锋的底气所在。当然,他还洞察到一点,曾国藩功勋卓著,却与皇帝之间存有隔阂,急需有人助其一臂之力。他和左宗棠一般,都是这样的“递刀子”之人。
相较郭嵩焘与李鸿章的论断,郭嵩焘的弟弟郭崑焘的观点更能切中要害——
刻薄寡情而心正大,可谓君子?
······
光绪五年寒冬之际,距曾国藩辞世已过八年光景,沈葆桢亦在两江总督的职务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终年五十九载。
沈葆桢之死,民间流传众多传闻。
流传最广的说法是:
传闻沈葆桢临终之际,终日心神不宁,屡称有冤魂索命。他曾多次邀请道士至府中驱邪,然皆无果。唯有在江宁知府涂宗瀛的陪伴下,他方感安宁。于是,他下令涂宗瀛必须时刻守护在侧,不得有丝毫懈怠。
一日,沈葆桢陷入沉睡,涂宗瀛见此情形,便外出处理事务。
不久之后,沈葆桢于睡梦中突然发出一声惊恐而凄厉的惨叫,旋即溘然长逝。
众口纷纭,有人称此为刻薄无情、滥施暴力的恶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