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记忆,是刻进骨头里的。
对94岁的吴文辉来说,这个记忆就是1941年农历十二月十三的清晨。那一年,他10岁,家住江苏无锡。
那天,日军的扫荡部队像一群野兽冲进村子。所有村民被赶到村口空场,在刺骨的寒风里,恐惧是唯一能闻到的味道。吴文辉的堂叔被从人群里拖出来,拷问就设在村后院子。
“新四军在哪里?枪藏在哪里?”
伴随着拷问的,是灌辣椒水、烙铁烧灼皮肉的声音,还有不绝于耳的惨叫。
为了拖延时间保护乡亲,堂叔撒了个谎,说枪沉在村前的河里。日本人信了,捞了半天,一无所获。恼羞成怒的枪声随即响起,堂叔倒在塘岸上,鲜血瞬间染红了故乡的土地。
吴文辉和村民们在空场上,从早上九点一直站到太阳下山,听了一整天的惨叫。那天,村里13位乡亲被虐杀。日军临走前,还点了两幢村里最好的房子,因为新四军曾经住过。
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。
浓烟笼罩着这个江南水乡,也笼罩了一个10岁孩子的整个世界。这场大火,不仅烧死了他的堂叔,也让他的祖母因惊吓悲伤过度,一病不起,很快离世。
一个念头,就在这三天三夜的火光中,被锻造成了钢铁:“一定要赶走日本鬼子,让中国人不再受这份苦。”
这不再是选择,而是一种必然。
三年后,13岁的吴文辉再也等不了了。他独自跋涉一天,找到了苏中军区的新四军,成了一名军工科的勤务员。一个标准的“小鬼”。
他干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整理零件、传递单据、照顾战友,甚至只是在工程师加班时递上一杯热水。但在那个环境里,他看到的每一件事,都在塑造他的灵魂。
他亲眼看到,一位指导员讲解手榴弹时失手,为了保护围着听课的20多个战友,他大喊一声“趴下”,自己高举起即将爆炸的手榴弹。代价是一条左臂被炸飞。
他亲眼看到,弹药车间着火,一名战士想也不想就跳进火海救人,自己面部被严重烧伤,毫无怨言。
他还亲眼看到,年轻的军医在船上救治排尿受阻的伤员,没有导尿管,竟然直接用嘴为伤员吸出尿液。
这些不是故事,是每天都在发生的现实。这些舍生忘死的英雄主义,像一盏盏探照灯,彻底照亮了一个十几岁少年的内心。他暗暗发誓,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。他也确实这么做了,趁着夜色突破日军封锁线传递情报,身后是枪声,手里是可能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纸条,他没有停过一步。
战争,在加速一个男孩的成长,但真正让他完成蜕变的,是另一场死亡。
吴文辉的二哥,一名军医,在涟水阻击战中为抢救战友而牺牲。哥哥的死,为吴文辉指明了新的方向——他要去救人,去哥哥战斗过的地方,完成哥哥未竟的事业。
1946年,他进入苏中军区卫生部医务学校。他说:“想到学成之后能为战友们治病,就是对二哥最好的告慰。”
1947年,刚毕业的吴文辉被分配到华东野战军的野战医院。淮海外围战役打响,这里就是与死神搏斗的最前线。重伤员源源不断地被抬进来,断臂的、腹部中弹的,鲜血把手术台浸透了一遍又一遍。
一天夜里,领导派他去护理危重病房的6名昏迷伤员。他才16岁,说不怕是假的。但看着那些为了国家流血的英雄,他告诉自己:“不能慌。”
打针、测体温、量脉搏,他仔细记录下每一个人的病情变化,一个人守了一整夜。直到天快亮时,才精疲力尽地靠着墙眯了一会儿。
这场战役,他因为表现英勇,荣立两个“四等功”。也是在这一年,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在党旗下宣誓时,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。
从10岁目睹亲人被屠戮,到16岁在炮火中守护战友的生命,吴文辉用6年时间,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。这场献祭,代价是童年、亲人,以及和平。
如今,老人94岁了,精神矍铄。他常常说一句话:“现在国家发展好了,谁也不敢再欺负咱们!”
这句话,就是他对他10岁那年看到的三天三夜的大火,给出的最终答案。